【编者按】
据央视新闻移动网消息,北京时间12月12日,荷兰阿姆斯特丹地区法院在网站上发布书面裁决,表示对于中国福建村民向荷兰藏家范奥维利姆追讨章公祖师肉身坐佛像一案不予受理。荷兰媒体报道称,法院认为村委会不是荷兰《民事诉讼法典》里定义的自然人或法人,没有诉讼资格。
距离荷兰万里之遥,中国福建大田县阳春村村民得知这一消息时是深夜。在此之前,他们纷纷在微信群里祈祷,希望荷兰法院作出公正裁决,让章公物归原主,未料等来的是令人失望的结果。
对此,中方律师团成员徐华洁向澎湃新闻表示,他们还会继续维权,不会放弃对章公祖师的追索。
一个月前,澎湃新闻记者到福建阳春村,恰逢一年佛诞日,远近的村民齐聚在宗祠前,拜祭章公,延续他们数千年来的传统。而失窃的章公祖师,阳春村民已经苦寻了23年。
荷兰阿姆斯特丹的雨季从10月开始,几乎每天都是阴雨绵绵。但在10月31日这天却是艳阳高照。
和街上来来往往神情愉悦的游客不同,人群中有六名来自中国福建省三明市大田县阳春村的村民看起来疲惫而又紧张。他们从旅店出发,步行十分钟后到达了阿姆斯特丹地区法院。推门进去,守候多时的20多位记者纷纷将镜头对准了他们。
法庭并不大,蓝色的地毯和明亮的窗户让现场看起来更像个阶梯教室。村民们注意到了荷兰收藏家范奥维利姆,“一个很普通的外国人”;范奥维利姆也看到了他们,双方没有交流。
荷兰听证会现场 荷兰电视台截图
村民们就坐于旁听席的最后一排,戴上耳机后里面传来了一个女声。在接下来的三个多小时里,这个声音将为他们同声传译一场法庭听证会——中国福建村民向荷兰藏家范奥维利姆追讨章公祖师肉身坐佛像一案。
村民们追寻这尊佛像已经23年了,而他们的祖辈供奉佛像的历史将近千年。
失窃的肉身坐像
1995年的十月初五,阳春村的宗祠普照堂下人头涌动,屋外鞭炮震耳。村民们提着五颜六色的瓜果供品布置在章公身前,点香烧烛、磕头跪拜。
这天是章公祖师的佛诞日,远近的人如期聚拢在普照堂前,等待一场盛大的庆典。
据族谱记载,章公祖师俗名章七三,从小随母亲来到阳春,小时候是个放牛娃,二十多岁时出家,法号普照,后于北宋元祐年间圆寂。
相传章公圆寂后,肉身不腐,四方百姓用漆泥贴护遗体,表面镀金铂成为一尊佛像,将其供奉在普照堂之中。
据说章公爱看闽南特色戏剧高甲戏,村民每年都集资请戏班子来到村里,在普照堂西侧搭了一个戏台,给章公庆生。
高甲戏表演 澎湃新闻记者 沈文迪 摄
73岁的村民林乐妙说,章公佛诞这天比过年还要热闹。戏台上,生、旦、丑轮番上阵,男人见面互相请烟,女人背着孩子有说有笑。
此时章公的肉身佛像就在大殿正中,低头“凝视”着眼前的喧嚣。由于香火不断,他的脸被熏得有些发黑。
佛诞19天后,回归到日常的林乐妙早早起床,他的店铺就开在距离普照堂500米开外的古街上。七点多时,负责看守普照堂的村民林乐松匆忙来到他的店铺,哭着朝他说道,章公祖师没掉了,墙上挖了一个洞,大门锁住了,(章公)从洞里被盗出来了。
“嚯,这还了得啊!”林乐妙一听这话,急忙和几个村民赶到现场。踩着散落在门前的鞭炮余烬,他们发现普照堂左侧土墙根位置被开了一个洞,大厅上的章公祖师已经不见踪影,只剩下原本穿戴在他身上的帽子、袈裟,门锁完好无损。
随后林乐松又匆忙赶到两公里之外的一家砖窑,砖窑所在的位置是出村的必经之路。当年43岁的村民林光明正在搬运砖块,林乐松上前便问,“光明光明,你昨晚有没有看到什么车子经过?”
林光明放下手上的砖说,的确看到一辆车。面对一脸疑惑的林光明,林乐松告诉他,章公祖师“没掉了”。
一听这话,林光明回想起前一晚的情景:
凌晨1点多,他正在砖窑里出砖,成品砖和人力板车堆在了路边,堵住了路。远远地他注意到,黑暗中有辆汽车正缓缓驶来。他连忙招呼同伴把路清开,好让车辆通过。那时,村里的汽车并不多见,多是公家办事,村民都有些敬畏。
林光明记得,车辆距离他10多米时停了下来,是辆面包车。等驶过时,他注意到前座坐着两个30多岁的男子;后座好像也坐了个人,盖着红毛毯。他心想,应该是哪个村民生病了要送去医院。
当时的村道还是土路,山里一片漆黑寂静,面包车的引擎声和车灯光亮短暂出现后,便渐渐消失在了黑暗中,不知去向。
这一幕林光明清晰地记到了今天,始终难以释怀。“我要是知道后面坐的是章公,拼了命也要把他拦下来。”
在匈牙利博物馆展出的章公祖师像 中新网 图
悲痛的村民
村民林传注在1995年时只有20多岁,章公失窃那天他刚回到村里。走在古街上,他看到村民们都成群地站在家门口,神情慌张地议论这件事。
他知道,章公对于阳春村民来说,意义非同一般:既是家人一般的存在,世世代代陪伴着阳春人;又是村民的信仰,村民们供奉他、崇拜他,向他祈福。
阳春村过去曾划属泉州,后者被宋代理学家朱熹称为“佛国”,“满街都是圣人”。在泉州1.1万平方公里的土地上,仅民间庙宇就有6000多间,主祀神明不少于500种。这些神明中不少来自于福建本土真人。万巧娘(万仙妃)和李文愈(灵应祖师)因孝顺长辈、善待百姓而受后人尊奉;妈祖、临水夫人则皆是因为舍身救人而成神。信神敬神已经成为泉州市民生活的一部分。
村民在普照堂下闲聊 澎湃新闻记者 沈文迪 摄
今年40岁的村民林明照从小听着章公的故事长大。每当茶余饭后,老人们就会在吊脚楼下铺满石板的院落里,跟他说起章公的神话故事。
林明照形容,就好像小时候看孙悟空一样,在闭塞的山村里听到这样的故事并身临其境,敬仰和崇拜的种子也生了根发了芽。
等到孩子们再长大一些,他们开始争当“扛旗人”。
每年正月,阳春村民就会把章公“请”出普照堂,抬着他四处巡游。走在巡游队伍最前面的便是扛旗人,旗帜是一根三四米长的竹竿上绑着红布,上面用毛笔写着“章公祖师”四个大字。
林明照回忆,扛旗人走在前面既威风又光荣。小时候,他在扛旗的前一晚总激动地睡不着,让母亲第二天蒙蒙亮就叫醒自己,随后一路奔向普照堂,把章公的旗帜攥在手上。
用来安放章公的坐轿和舞狮用的狮头 澎湃新闻记者 沈文迪 摄
巡游时,章公被固定在坐轿上,四个男青年协力抬起,路上还要将章公左摇右晃,村民说这样章公才能“显灵”。此外,鞭炮爆竹、锣鼓唢呐必不可少。
巡游持续一整天。村民事先规划好路线,在各个自然村(大队)设置供奉点,只要远远地听到敲锣打鼓和炮竹鸣放的声音,那就意味着章公要来了。
这时候供奉点附近的村民拿出水果和糕点迎接巡游队伍,队伍里的腰鼓队、歌舞队、舞狮人也为村民献上表演。入夜后,轮到高甲戏表演和电影放映,孩子们在戏台下追逐打闹,在幕布前流连忘返。
田野间、宗族祠堂内、木头房子下,章公所到之处尽是热闹非凡。
章公失窃的消息传开后,阳春村一度被悲伤笼罩。
林光明放下手上的活儿赶到了普照堂,向村民们回忆前一晚的见闻,周围的村民鸦雀无声,有人不住叹气。
随后村民报警,时任吴山乡派出所民警的林成发回忆,那天上午,普照堂聚集了不少村民,其中好几位老人在哭泣。
历经劫难的佛像
在阳春村,男人大多姓林,几乎没有外姓。本村人但凡经过一户人家都可能是宗亲,隔着好几百米向你挥挥手,意思是喊你到我家来喝茶。
随便走进一户人家,无论他家客厅有多简陋,有两样东西必不可少——一是功夫茶具,二是佛像。
住在半山腰一处吊脚楼里的老人林传总如今已76岁了,泡功夫茶时他的双手略有颤抖,但全程一丝不苟。提起章公失窃,他比一般村民更为痛心。
76岁的林传总 澎湃新闻记者 沈文迪 摄
1966年冬,随着“破四旧”行动的推进,工作组进驻阳春村。在此之前,章公已经被转移到比邻的东埔村,时任东埔村村长的林传总记得,那时他和村民们每天都被叫到村部去参加学习班,晚上开会,要求他们告知章公藏在何处。
一开始村民将章公藏到了山上无人居住的木头房子里,但又担心工作组找到,便抱着章公往山里躲。“搭个简易的棚,上面盖着蓑衣或者塑料布防雨。”
章公重达百斤左右,扛的时候底座朝前、佛面朝向人的背部,一人半抱半扛,两三人轮流,最多一晚上要转移2-3次。一旦其中有人被工作组叫去,另外的人就会立马再将章公转移。情况紧急时一个人也要抱着章公往山里跑。
林传总回忆,转移工作都是在晚上进行,也不敢打灯。由于山林茂密,人烟稀少,晚上山上没有任何光源,只能凭借着远处被月光照出的森林轮廓来辨识方向。
尽管走的是自己熟悉的山路,但泥泞的土壤和情况复杂的田埂小溪会加重人的步伐,体力消耗加上提心吊胆,人的心跳加速到快要窒息。
林传注回忆,他的父亲林书店时任东埔村书记,他也带头保护章公。
林书店去世前把这些往事交代给了儿子。林传注说,当时工作组让村民跪在碎瓷片上,问他们知不知道章公在哪里。一位村民的回答有些含糊,此时林书店一拍桌子,你到底是知道还是不知道?村民应声回答不知道。等工作组的人离开后,林书店赶紧扶起了村民。
尽管如此,工作组依旧不依不饶。无可奈何之下,众人提出一个方案,让陈公祖师替代章公祖师。
陈公祖师是阳春村另一尊佛像,内部虽没有肉身,但有舍利。
林传总回忆,某天晚上一位村民假装配合,带领工作组的人前去寻找章公,但实际上带他们找的是陈公祖师。等到了佛像前,为了防止工作组认出,村民故作积极,先上前一步用柴刀把陈公的脸破坏,随后撬开底座,取出舍利扔进草丛,待事后再回到现场拿走舍利。
陈公祖师的佛像被当做章公于村部前被烧毁。目睹此景,在场的村民纷纷落泪。
章公的替代像(左)和重塑的陈公祖师(右) 澎湃新闻记者 沈文迪 摄
随后的日子里,章公被转移到了密林里的老木房内,用稻草进行掩盖。等工作组离开后村民也不敢大肆祭庆。直到1974年,章公仍然在各个自然村中轮流保管,并由当地主持祭祀。陈公祖师也于多年后进行重塑,如今被保存在阳春村圣泉寺。
苦寻20年
直到1993年,章公才回到普照堂,由林乐松专门看管。
林乐妙介绍,林乐松孤身一人住在普照堂附近,从上世纪80年代章公回到普照堂后负责看守,每个月可以领到几斤谷子和肉,“他本身也是一个很信章公的人。”
失窃后民警林成发来到现场进行勘察,他分析,以佛像体积而言,要通过墙洞实在不大可能。
章公失窃后,看守老人林乐松对此闭口不谈,直到去世村民也没有从他口中获得更多信息,此事也就成了谜团。
佛像失窃后,村民自发开始行动,先是前往本村各个角落、外村各个路口进行检查;同时,在周边城市打工的村民得到消息,前往车站等人流密集的地方,寻找章公踪迹。
大田县公安局在接受采访时曾介绍,上世纪90年代,由于对非定义文物保护缺乏有力措施,村民保护意识不强,文玩黑市逐渐活跃,民间文物盗掘和走私愈演愈烈。佛像因年代久远,由贵金属、名木或其他珍贵材料制作,成为盗窃重点目标。林传注说,当时村里有人在厦门海关工作,村里第一时间委托他帮忙留意,看有没有一尊“黑脸佛像”被送出去。
2005年展出在匈牙利博物馆的章公祖师像 中新网 资料图
林乐妙回忆,村里人能去的地方都跑遍了,就连当时位于三明永安市一带的地下佛像交易市场也派人暗中去找了,始终没有进展。
村民们对章公念念不忘,第二年佛诞如期进行。和往常载歌载舞的热闹场景不同,村民们聚集在普照堂,望着空荡荡的大殿无人可拜,心中充满了不安。
1997年,章公失窃后第三年,阳春村民根据村里老人的回忆,集资用樟木重新塑造了一尊章公祖师的佛像,供奉于普照堂内,此后每年佛诞、巡游不曾中断。
“村里很多老人在章公失窃后抱憾而终。”参加了此次荷兰听证会的村民林文青介绍,村里有个老人在临终前一段时间里每天来到普照堂,望着章公佛像的替身一言不发。去世前几日,他已经走不动路,仍执意前往。子女为满足老人心愿,将他的铺盖放到普照堂前,没多久老人就离开了人世。
早年在外做生意的林文青无论走到哪都会去当地庙堂里看一眼,“章公会不会突然出现?”
2015年3月6日,距离章公失窃将近20年。这一天,一则新闻突然出现在了身在外地的阳春村民林永团的手机上。
“那种微笑,那双眼睛,还有姿态,毫无疑问就是我们的章公!”林永团指着手机里的一尊佛像说。
村民说,除了手上的浮尘,他们可以肯定这就是被盗的章公
佛像现身海外
林永团看到的新闻来自于英国《每日邮报》。报道中匈牙利自然博物馆正展出一尊来自中国的千年佛像。经CT检验,佛像内有一肉身,其内脏已被掏空。据研究,佛像里的和尚应生活于公元1100年左右,也就是中国的宋朝。
手机图片里,一尊镀金佛像盘腿而坐,肩膀微微前倾,嘴角浮现笑意。和林永团记忆中的章公唯一不同的是,佛像手上拿着一把浮尘。
得知消息后,林永团第一时间驱车赶往村子。他先来到村民林乐居家中,拿着手机问他,“你看着是不是我们村失窃的章公祖师?”林乐居翻箱倒柜,找出了1989年拍摄的一张章公的照片,同时拿着手机进行比对,“像,太像了!”
1989年林乐居拍摄的章公祖师像
第二天,林永团就开始整理章公的资料,编辑成微信文章进行推送,在海内外引发关注。这其中就包括新华社驻匈牙利记者杨永前。
杨永前在报道中写道,佛像从2014年10月1日开始就展出在一个以木乃伊为主题的展览上。在第一次去参观前,他事先查了中文媒体的报道,其中写道“佛像里的木乃伊是宋朝高僧柳泉(master liuquan)的肉身”。
然而杨永前在搜索“柳泉”时并无发现。林乐妙解释道,这里的“liuquan”指的是六全,意思为四肢身首俱全,并非名字或者法号。
参观中,博物馆人类学家西科希伊尔迪科告诉杨永前,这尊佛像现属于一位荷兰私人收藏者,最近一次易主发生在1996年,佛像是从荷兰德伦特博物馆借来的。
杨永前形容,“佛像的确精美无比,栩栩如生,和我以前看到的任何佛像都不一样。从正面看,慈眉善目,静谧安详。从侧面看,似笑非笑。镀金外衣上的雕花十分细腻,就是丝绸的那种质感,腹部和右臂上还分别蜿蜒着一条龙。”
杨永前(右一)在观察肉身佛像
走近后他发现,佛像下有一个完整的坐垫,两行方向相反的正楷毛笔字就写在包着纱布的坐垫的侧面。
在文字研读过程中,杨永前发现了“章公六全祖师”和“本普照堂”几个字。一周后他才知道,在一万多公里之外的福建山村曾供奉过这尊佛像。
佛像坐垫写有“章公六全祖师”和“本普照堂” 中新社图
在这之后,杨永前又两次前往博物馆进行拍摄,这时他已经从阳春村民手上获悉了章公的一些基本情况,他要进一步进行比对。
杨永前记录下了他的观察,“从大的方面,高僧的姓名、生活的年代、丢失和易主时间是吻合的;从小的方面,供奉章公祖师的宗祠名称、面部神态、身上的雕花、左胸前的黑色系带、胸口的特征也是吻合的。就连佛像背后文字透露出的信息,与阳春村人讲述的文字产生背景也是吻合的。”
与此同时,福建各级文物部门组织专家来到阳春村,通过走访村民、收集遗物、查阅资料等方式,分析比对了章公的资料。
特别是在对普照堂遗存的照片、族谱、衣冠、坐轿等遗物进行取证后,福建省文物局于3月22日发布消息称,经过初步确认,匈牙利自然科学博物馆展出的“肉身坐佛”应是福建省大田县吴山乡阳春村1995年被盗的章公祖师像。
一时间几乎所有村民都确信无疑,章公“显灵”了。所有人都在等待章公祖师的回归。
曲折的追索
2015年3月20日晚,普照堂前站满了从四方而来的信众,欢庆章公重现于世。
同一时间,在匈牙利自然科学博物馆展厅内,肉身佛像前同样也进行着敬拜仪式,两地共同宣读祷文。仪式之后,阳春村的天空被烟火点亮。
福建阳春村,贤士林先生在普照堂前宣读敬拜文。王龙志 摄
匈牙利华侨华人社团联合总会秘书长李震介绍道,荷兰收藏家名叫奥斯卡范奥沃雷姆(Oscar van Overeem),生于1963年,职业是建筑设计师。
1997年,范奥沃雷姆曾请一位文物专家查看佛像内部的情况。在放倒佛像移开木质底座后,一个垫子连同一堆干瘪的甲虫碎屑从底层掉落出来,垫子侧面写满了汉字。再往内部观察,专家发现了尸骨的迹象。
科学家对佛像“真身”的骨头进行采样 新华网 图
在荷兰乌特勒支大学,科研人员通过碳-14同位素放射性定年法测定僧侣过世的时间应在公元1022年至1155年之间,也就是中国的北宋。通过骨质检测,僧侣去世时的年龄为30至40岁。
2013年春,荷兰东方佛教文化学者艾利克布鲁因(Erik Bruijn)为佛像做了第一次CT扫描,获得了内部遗骸的影像。影像显示出一幅骨骼,其中右侧肩胛骨略高于左侧,肉身内脏被移除。
佛像内部遗骸的影像
布鲁因还在研究中甚至还推断了僧侣的死因。“他非常憔悴,可能是患病或是素食习惯引起的,也可能是他在生命结束前禁食造成的。这位僧侣的牙齿有几处病症,他的左下腭第二磨牙牙龈严重脓肿,第三磨牙(智齿)被龋蚀。”
就在3月20日仪式结束后一小时,博物馆应荷兰收藏者要求,提前撤走正在匈牙利展出的佛像。
3月23日,荷兰收藏者的发言人表示,鉴于当前媒体报道“看似转向不利”,收藏者决定收回出借的佛像,不再将其用于博物馆巡展。
直到同年5月,范奥维利姆首次公开承认自己是这尊争议肉身佛像的所有者。他表示所购佛像1994年底、1995年初就已出现在香港,1995年就已运至阿姆斯特丹。
通过社交媒体,范奥维利姆表示自己愿意放弃这尊肉身佛像,因为他相信它应该回到故乡,“融入真正的佛教环境中”,“受到热爱和欣赏他的人”的崇拜。
但他坚持认为,这尊塑像里面不是章公祖师,他把阳春村称为“假装佛像属于自己的”村子。
荷兰研究人员称,宝像里面的僧人生活于公元1100年左右 中新网 图
在2015年章公出现后,阳春村民成立了“普照堂文物保护协会”。林文青也是协会一员,他表示成立协会的首要目的就是追回章公祖师。
村民通过公开信的方式表达让佛像回归的愿望,对此荷兰收藏家起初表示佛像如果是阳春的,他愿意归还。
但他又提出三个要求:一是归还给阳春村以外的寺庙,即厦门南普陀寺;二是给予他一定的补偿;三是允许他进一步进行研究。
“第一个条件我们就不接受,是我们的章公,为什么要放到别处去?”林文青说,从第一个要求就能看出,对方没有诚意,不是真心想要归还,这让村民们在喜悦过后又无比失望。
后来协会成员们才发现,这是对方在拖延时间。根据荷兰法律,诉讼时效仅为20年,意思是一件东西在我手上,无论是怎么得来的,只要超过20年就永远属于我了。
就在村民一筹莫展时,几位律师主动出面,表示愿意无偿为阳春村民追索回章公祖师。
律师刘洋来到普照堂进行取证 法制晚报 图
艰难的诉讼
2015年,国家文物局在得知情况后第一时间表态,支持福建村民追索流失文物返还的诉求。同年11月,阳春村委会同东埔村委会,授权由中荷两国律师团开展诉讼,向荷兰收藏家追索章公祖师肉身像
。2016年3月,国家文物局局长刘玉珠表示,文物局通过多种方式与荷兰方面进行交涉,但章公祖师像现持有人无视中方的正当诉求,提出高额补偿和指定存放地点等我们无法接受的条件,导致协商暂未取得实质成果。
据媒体报道,对方提出的“补偿”数额达到2000万美元。
阳春村常住人口仅1800余人,村民的主要经济来源为外出打工和务农种茶,去年村民人均年收入在1.5万元左右。“2000万美元显然是个天文数字。”
但村民依旧支持通过法律途径对章公进行追索,并自愿为协会募捐筹款。
阳春村一景 澎湃新闻记者 沈文迪 摄
2016年6月,荷兰阿姆斯特丹地区法院正式受理;2017年7月14日,法院举行了首场听证会,法官听取控辩双方陈述,没有裁决;
2018年7月26日和10月12日,福建省三明市中级人民法院两次公开审理了肉身坐佛追索案,庭审最后组织了调解。
几次庭审辩论中,荷兰收藏家提出,阳春村委会在荷兰没有诉讼资格;他也不认为自己的佛像是章公祖师;此次听证会上他表示,佛像已经交易,但他拒绝透露买方信息。
对此,原告代理律师一一回应:
诉讼资格按照我国法律并无问题——《民法总则》专门设立了“特别法人”,其中就包括农村集体经济组织法人和基层群众性自治组织法人。居民委员会、村民委员会具有基层群众性自治组织法人资格,可以从事为履行职能所需要的民事活动。村民委员会依照法律规定,管理本村属于村农民集体所有的土地和其他财产。
而佛像是否是同一尊的问题,原告方有充分的证据可以肯定;如果对方无法拿出交易的详细情况,原告方考虑采取刑事诉讼,以判决的形式认定佛像是被盗文物,那么被告的买卖则为知赃卖赃。
但有一个尴尬的死结:荷兰2009年才加入1970年的文物追索多边国际条约,这意味着对之前发生的佛像交易没有法律效力;而荷兰至今未加入1995年的《国际统一私法协会关于被盗或非法出口文物的公约》;中荷也未签订文物归还双边条约。
北京时间10月30日晚,来自阳春村和东埔村的六位村民代表搭上了前往荷兰阿姆斯特丹的飞机。
这是村民们第一次出国。在万米高空上,心情沉重的六人没有闲暇去欣赏风景,待飞机上空后便拉下舷窗,整整24小时里,他们只在飞机上吃了点东西。
到达荷兰后,六人为了省钱挤在一间20平不到、有三张上下铺床位的旅店房间里。尽管如此,一晚仍需花费90欧元。林文青身材魁梧,狭小的空间更是让他感到局促不安。
村民林传丁说,在开庭前众人因为时差的关系,仅休息了几个小时。每个人精神疲惫而又紧张,谁也不敢多说什么。
听证会上的中国福建村民 荷兰电视台截图
在法庭上,林传丁第一次看到了荷兰收藏家范奥维利姆。他记得对方穿了件马甲,头发有些凌乱,身形发胖的他戴着老花镜,在发言时说了很多。他记得,当荷兰人提到“非善意收藏”时,他的情绪有些激动,直视法官作着回应。
早前范奥维利姆在接受国外媒体采访时就表示,收藏佛像是个“不错的爱好”,但这个爱好让他成为了一名国际新闻人物,并给他带来了负面影响。
当日在经过了3小时的激烈辩论后,主审法官宣布,结果于12月12日宣判。
又一年佛诞
在结束了荷兰举行的听证会后,林文青等人回到了阳春村,此时距离佛诞仅有几天,他们要收起沉重紧张的心情,进入到佛诞准备工作中来。
每当林文青回到村里,村民遇上他总会跟他打招呼。“以前村民打招呼都是吃了吗,上哪去,现在看到我都问我章公会回来吗,什么时候回来。”林文青说,自己只能回答“快了,一定会回来的。”
“我其实也不知道能不能回来,几时回来。但在他们眼里我就是权威,我只能安慰他们,给他们信心和希望。”每当林文青如此回答村民时,他的内心也很煎熬。
每到佛诞日,村子里热闹无比 澎湃新闻记者 沈文迪 摄
作为文物保护协会的一员,林明照用另一种方式供奉章公。佛诞前,他已经熬了两个通宵,为章公制作特色贡品——糕点艺术拼字。材料取自本地出产的杂粮,以及本村独有糕点车籽糕,一种用乌饭果和糯米制成的糕点。
按照颜色的分类,他将原料装在不同碗里,掺入木薯粉熬成的浆糊,往电脑打印出的字模上根据笔画进行填充。每填一小勺,他都需要用牙签精雕细琢,让字看起来更立体。
这门手艺由他的父亲林传先教给了他,今年初,父亲不幸因病离世。空荡荡的客厅里,林明照一个人一坐就是一整天。每每完成几个字,他就会骄傲地说上一句,看,这就是我对章公的一份心意。
林明照和女儿在拼字 澎湃新闻记者 沈文迪 摄
今年,他用绿豆拼了“风调雨顺”,用稻谷拼了“五谷丰登”,用薏米拼了“有求必应”,用黑米拼了一副对联,“普照流光祈愿章公归故里,阳春庆寿唯求祖师赐福音”。
林明照对此很是满意,“阳春村、普照堂、佛诞都写到了,最重要的是,希望章公早日回归。”
这天是2018年农历十月初五,坐落在山林深处的阳春村伴随清晨第一声鸡鸣醒来,一天里鞭炮声、锣鼓声、戏曲歌舞声、引擎轰鸣声便再没有停歇——一如二十三年前。
本村村民一大早就骑着摩托车来到普照堂开始忙活、上香拜佛、欣赏演出;外来车辆驶离省道两三公里后便可到达阳春村,从早到晚络绎不绝。
佛诞日的阳春村迎来了四面八方的信众
普照堂正殿中,替代肉身坐佛的章公佛像早已等候多时,它的身前摆放着由五谷杂粮和各式糕点制成的贡品,慕名而来的信众捧着香火、黄纸、鞭炮对着佛像鞠躬跪拜。
普照堂之下,两支歌舞队和一个戏剧团同时进行着表演,音浪借由音箱此起彼伏,今年还第一次用上了大型舞台。从另一座山上望去,青烟自杉木林上升起,绿树掩映中,人群、车辆穿梭不止。
“等到真正的佛像回来,村里一定会更热闹。”林明照说。
普照堂附近的标语 澎湃新闻记者 沈文迪 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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