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张未亡证明书
处暑已过,早晚凉意森森,秋雨反而多起来。天,好像发了神经,来阵小风,几个雷声,片云就可致雨,没商量!几个月以来,芳休的心情,轻松闲逸,快乐似仙,可是,从昨天起竟然意外地和天气保持了一致。两道花白的眉毛,皱得几乎要挤出水来! 原来,昨天上午,芳休被告知,他已不在人世了,成了活死尸!气人不气人?他下意识的摸摸嘴巴,心想,早晨还喝过二两呢,死人能喝酒吗?还有,明明全胳膊全腿的,依然是白发苍苍的胖老头,一副怡然自得,笑容可掬的模样,活的,怎能说死了呢?别人的话,呸!不过,老人最忌讳说死,自己被无端地说死了,眼窝里突然翻卷起一团浑浊、迷茫和困惑,燃烧起了莫名其妙的怒火;他没死,还在行走,吃喝拉撒睡,一样没少。 他没少参加别人的丧礼,从得病,到入土为安,少者五天,多者七天,吹吹打打,闹得一家人财散神疲,亲朋尽扰。而自己,没那个八出戏,离祸及女儿的日子还远得很呢。对生活,芳休还充满着情趣。托共产党的福,虽说退休早,工资不多,然“社保”按月给点儿,加上女儿的孝敬,生活倒也美美满满。还想多活几年,无忧无虑的,看看未来的社会,——听有资格的分析说,奥运会开过,经济每每会有大的发展。先别死,老胳膊老腿,勤活动活动,多活些年! 芳休的老伴,被肺癌请去,早已成了地下工作者。他拼死拼活,独挑重担,把女儿抚养成人,还在师范院校毕了业。本来,他是市运输二队的装卸工,后来下岗以捡废品为业,供女儿上学,实在不易!卖废品的钱,零碎、肮脏,每到月底去邮局寄钱的时候,总会遭到嫌恶的白眼。现在,女儿没忘父亲,有良心。凭着这份良心,过去的辛苦,值! 这不,女儿在假期请父亲去家里,买来奥运门票,陪老父亲,进会场,看看奥运会的风光。芳休洋洋得意,很是知足,不枉此生。 直到女儿上了班,前几天,他才回了家。他想起来,自己的“社保”,已经好几个月没去领了,他要领回来。昨天早晨,扬脖看看天,阵雨,似无大碍。他打着伞,出门去了银行。 他总是笑容满面,一团和气。来到柜台前,把卡和善良的微笑递进窗口,同往常一样,说了句:“社保!”。营业员接过去,在机器上去“刷”!拿下来,边把卡递给他边对他说:“卡上没钱。” 没钱,这是他万万没有预料的事。本来,取钱十拿九稳,如探囊取物,太意外了。这时,几声霹雳破窗而来,他有点茫然失措。看着营业员的神态,知道绝不是玩笑。“卡”上没钱?不可能!他急了,鼻尖上,额头上,钻出了汗珠,他掀起衣襟搽把脸,同时觉得被一团热气包裹了。在平常,他的话还流利,这一下倒语吃起来:“什么,没、没有钱?不可能——三个月的社保金哪、哪去了?飞了?” 银行的提醒他,要他找社保局联系,认为社保局确定他死了,停发了他的社保金。因为这种事,以前也出现过。休息了一会儿,说:“真荒唐!”为了表示自己的存在,他原地转了个身,“我这不是活得好好的吗?人没死,就说人死?岂有此理!求你们给打个电话不行吗?”银行说,不行!他们见卡付钱,天经地义,额外的不干,只干份内的,等于一个活机器。一切按程序来,绝对服从指令。 他决定不再问,事既然与银行无关,嘴皮磨破,说到天黑,也没有用。要顺藤摸瓜,往上找。最后他说:“好吧!得去社保局,讨个说法。粗心大意,绝不能轻饶了他们!法制社会,撤他几个!”身后,传来一片唧唧的笑声,幸灾乐祸的笑声。 走出银行,雨却大了起来。乌云,饱含着雨水,在冷风的恐吓催逼下,翻卷着;雷愤怒地咆哮着,闪电一次又一次抽出刀来,要把黑云劈碎!吓得战栗的乌云,急急忙忙变成了千万道的雨丝,落到地下。!芳休被风一吹,倒爽快些,脑门也有点清凉了。高昂起头来。胸也挺起来,直直的,他决心要在这个事上,做做文章。让人们看看,普通群众也不是好惹的,工作这么不到家,像个公务员么?白吃人民的米饭了,哼!他奔了社保局去。他的耳边,雨声一片;迷迷蒙蒙,裤脚已被溅湿,抬不动腿。但他坚持着,咬起牙关,他不向后退,只有向前! 当接近中午的时候,雨渐渐停了,云扒开了缝,一团团的聚在一起,它们在会餐。他带着半腿泥水,走进社保局的门,把“社保卡”往桌上扔过去,重重的,他要发泄一下怒气。一脸严肃,仿佛向他们兴师问罪:“这卡上没钱,咋回事?给我说清楚!没这么办事的。”有个女的,捡起卡来,不慌不忙,看看卡,又看看他,然后问明了情况,抬起白藕似的胳膊,小胖手尖,在电脑键盘上点了点,然后说:“不该怪我们;该怪你们的居委会!没给你提交‘生存证明’,认为你已不在,我们才停发的。” 说的头头是道,看来是不该怪社保局。芳休并不是胡搅蛮缠的人。听了姑娘的解释,心头的气,消了一大半。再说,哪能和人家姑娘发脾气呢?不过,他仍然试探着问:“姑娘,眼下我咋办好呢?”姑娘告诉说,“你去居委会开张‘未死亡证明’才能恢复帐户。” 感到姑娘挺和气的,芳休指着自己的白头发说:“我这么大岁数,姑娘,别让我来回跑了!我人在这呢,”说着,又把退休证递过去,指着说,“退休证,你看看,相片,不是我吗?人、像相符,这不证明我活着吗?”姑娘说:“不能证明。‘未死亡证明’,是书面材料,盖着公章的,不是大活人。这是制度!懂吗?” 再磨嘴皮子也没用,姑娘的微笑已经关闭。他有点讪讪的,心底自找台阶说:“这姑娘,心里只有制度,却没有效率。只认纸片不认人!多说没有用,走!”社保局,理由充分,他抓不到把柄,他有些心灰意冷。只好“轻饶”过去。 无奈,芳休只好回去,心急火燎,连饭也没心思吃。嘴角起了泡,亮晶晶的,像一小团米粒,很痛;舌尖也起了刺!他找到了居委会。黄主任脑门油亮,眼皮浮肿;桌边,茶杯热气袅袅,茶叶放出清香。他声音有些哑,因为气愤,还是鼓足了气力,大声说:“办‘未死亡证明’!”主任慢慢撩起眼皮,拿过茶杯,吹去浮茶沫,喝了半口,说:“啊,开证明?身份证!”“丢了。有户口本”他递上去,理直气壮。 “身份证丢了?户口本?开什么玩笑!不行,没相片。必须用身份证,重新办。这是制度。”黄主任几乎面无表情。 芳休讥笑着说:“照你说,户口簿应该贴相片了?你通融一下吧!你看我的岁数——”黄主任呶呶嘴皮,把他的话打断:“通融?免谈!哪个岁数小?” “制度”,又是制度!这两个字,像乒乓球拍,自己被这两个字拍来拍去。这里只认身份证,不认人。大活人算什么?你站在人家面前,人家倒觉得是跟死木头!“死样子!官不大,僚不小。”他第一次骂了人,在心里。 天不知什么时候晴了,阳光很毒,让人有些憋闷,芳休觉得像热天的鱼,尽管嘴张得老大,像吸着火,整个胸膛都在燃烧!芳休来了气:制度是死的,人是活的,都这样办事成吗!他对黄主任说:“那么,我的事,你没报上去,害得我跑来跑去,你没有责任吗?黄主任又喝了口茶,冷笑了声:”责任?哼,有又会怎样,为你点屁事,还能撤了我?笑话。不瞒你说,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早安排好了。“说完,得意地晃了晃身子,好像在示威! “说!办身份证,到哪去?”他不想再说别的,但语气很硬,他不能软! “派出所!”爱答不理的。 是的,芳休也知道告状,不值得。忍气吞声,又实在做不来!“小屁事”!老百姓的生活中,哪样不是“小屁事”呢?现在这些人,看好了:大事做不来,小事懒得做。是一些不敲钟的和尚。干好了,有功,干不好,找门路,脚底板抹油,溜!他不想多说一句话,这样的官态,看了恶心!真是得志的小人!怕把自己气疯,而气疯自己,实在划不来。脸僵的有些痛,颜色很难看,眼皮在抽搐。他满腔的怨恨,到派出所的时候,仍是气愤填膺。 然而,派出所也不是解决问题的最后一站。因为民警告诉他说:“你补办身份证是吧?去报社登份”遗失“,然后,拿着”遗失“,再来!”此时的芳休,筋疲力尽,又急又气,又饿又累,虚汗淋漓,腿打起了哆嗦,觉得自己要崩溃了。只好坐下来。他要了口氺喝,歇过一会儿说:“警察同志,帮帮忙!通融一下,我这把年纪,跑来跑去……” “不行,这是制度。通融不得!”小警察一本正经,恍若包公老爷在世! 没办法,去报社吧!这是丢失身份证的报应,怨不着别人,去!芳休乘车去了报社。幸好,报社没再说什么,如果,报社要他去找毕升,用活字印刷法就糟了。一个星期过去,报纸登了出来,急忙去了派出所,办了份临时的身份证;接着,去居委会,开“未死亡证明”!印章,鲜红鲜红的,在“未死亡证明”上,好像一滩血! 芳休拿起“未死亡证明”,他觉得自己一下子复活了,获得了新生!人虽然是老的,命却是刚出生的,新鲜的,跳动的,黄主任的笔尖接的生!三个月来,虽然在世上活着,社会确认为自己死了!今天,到哪去,无论社区,单位,还是家里,都是活的,因为有了这张纸,盖过章的!自己的身体等于零,这张纸才是人,是生命!尽管它是一张哑巴纸。真想高呼几句,然而,他没有喊。他太衰弱了,像大病了一场,眼窝凹陷,无精打采。想想这件事的经过,心里不免有些寒,沉沉重重的寒!也有很大的怒气,但没处发!理,别人都有,唯独自己没有。事情办妥了,倒想找个地方痛哭一场。喉咙有点堵,老泪顺眼角流下来,到嘴边,咸咸的,有些苦涩。不过,明白人必须自己劝自己。慢慢的,芳休的心,平静了下来。这算什么,只不过是小插曲,命运开了一个小小的玩笑。想开了,笑容,又飞回来,在脸上垒了窝。 不过,芳休的笑容,很快就被摧毁了。在社保局,一把尖刀很尖锐地刺中了他,伤口是那样深!汩汩而流的心血,淹没了他的生命。 那天,社保局的姑娘,看过芳休的“未死亡证明”,问他说:“芳体?你不是叫芳休吗?怎么又叫芳体呢?这同电脑里的信息不符啊,必须重写!” “又错了?”芳休听完,怔住了。他哆嗦着接过来,带着老花镜,把证明和临时身份证反复比对,“是错了,的确错了!”他叫起来,原来身份证上的名字确实弄错了!是警察之过!粗心,这些年轻人,咳!早知这样,当初就叫‘芳体’该有多好!自己已是古稀之人,为点社保奔波往返,疲于奔命,实在冤枉。面对拿在手里的然而是错了的身份证,他愤怒已极! 突然他的头发晕,一阵紧似一阵,眼前的景物在旋,在颠倒,心跳如鼓!算了,复活,实在太难。复活不起!人寿七十古来稀,死了,也不算是啥糟糕的事!眼睛一闭,一了百了。天旋地转,胃里在翻江倒海,恶心,心头热,口中腥,“哇”的一声,从嘴里喷出几口鲜血! 由于郁闷,气恼,心力交瘁,没过几天,芳休真的死了,告别了“活尸”,名副其实。火化的时候,人们发现,那张错误的“未亡证明”还仍然攥在手里,紧紧地,舍不得放开!可能芳休的心还在对世界呼喊:“我没有死!看,我有‘未亡证明’!” 很可惜,错的。上面的泪痕,斑斑驳驳,清晰可辨;血红的印章,有点模糊,却分外刺眼!版权所有:楞严经入门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