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摘录自 《我的故事我的诗》
我是民国七年(一九一八年)生的,但身份证上同护照上都有错误,台湾当时登记户口都是乱的。你们不晓得,台湾当时有许多人一个字都不认识,户口却是德国兴登堡大学毕业,东京帝大毕业,我那样的同乡很多,实际上他一个字都不认识,是个挑煤炭的。因为三十八年才开始撤退,到了台湾以后五月才办户口。这些从大陆来的,我这些挑煤炭的老乡,不但一个大字不认识,国语都不会讲的,他们讲温州土话。办户口的那些本省区公所的服务员,也不会讲国语,程度也不高。然后登记,用台湾话问他,你叫什么名字啊,你哪里读的书,哪里毕的业啊,他也听不懂,嗯,啊,哦,德国兴登堡大学毕业(温州土话的音调),就写下来了。有些到现在户口未改,还是如此,那些户口后来也改不了啦,所以有很多笑话。这都是在台湾的历史故事,你们都不知道的。
实际上我出生那一年,就是五四运动前一年,我十二岁的时候,那年在本地(乐清)的高等小学毕业,这一年是我的大转变时期。那个时候的学校是推翻满清后改的学制,我原是读私塾出身的,在家里读,所以有中国文化的底子。我常常笑,我这个文化底子,是六岁到十一岁学的,用到现在。我后来上过洋学堂,就是改制以后的学校啦,吸收西方文化来的。我也受过军事学校教育,也教过军事学校,各种教育自己都受过,都教过,但我认为都是浪费,一直到现在教育都是一样。现在中国文化教育制度,是推翻满清时候的制度,采用西方文化来的教育方法,浪费人的生命精神,现在我们自己也改不了。
像我个人的经验,也包括老前辈的经验,由六岁起到十一岁打下来的底子,虽然只读中文,只读古书,包括了历史、地理各种各样,但在后来几十年的应用就是这些。所以后来在大学上课我不带书本,只要带一支粉笔就够了,想到什么,讲到什么,都写得出来,用不着把自己的臭著作挟在手上,叫学生看哪一段,然后教了几十年还是那一本烂著作,这个是我最反对的。
后来我十一岁进高等小学,那个时候的高等小学,如果拿现在学制来讲,等于现在台湾大陆的小学六年级吧!那时我是插班进去的,当时高等小学年纪大的学生有二十几岁的,有些学问都很好,我是最小一个,考试是进不去的,因为还有英文啊,数学啊。我怎么进去的呢?因为我父亲说这个时代不对了,要去读洋学堂,就找一个很有声望的老前辈,去找那个高等小学的校长,校长是他的学生。说某人的少爷要进来,要免掉考试,就给他插班,所以我高等小学只读了一年。一进去什么英文啊,什么数学啊,我都不知道,只有拼命跟,跟得昏头昏脑,尤其我不喜欢读外文,什么ABCD,我说中国人为什么要学那个东西,可是还是要认啊,要念啊。
所以我高等小学十二岁毕业,倒数第一名,因为洋科目,都是拼命赶,勉勉强强赶到了,所以是倒数第一名。不过还有几个小学的老同学,他们后来学问都很好,作到教授的都有。讲起我当年,当时他们就是有点顾忌我,这个小兄弟不得了啊。
毕业以后,父亲告诉我不要读书了,高等小学毕业就好,读书的目的是认字,会写信就可以了,你不要出门,不要读书,家里饭也可以吃得起。可是我十二岁时家中已经很糟糕了,家道中落,为什么中落?这个里头有大事故,时代有变动,就不讲它了。父亲希望我一辈子作一个隐士,归隐在家乡,山上有田,一辈子不要出名。我父亲很欣赏隐士,中国文化里头有个隐士,后来写《高士传》那一种的。但是呢,我非要出来读书不可,父亲虽然很严厉,也只能随便我了。我说你不让我出来读书,我自己读,父亲就说:“好吧!那你到我们家庙上读。”
我们南家祖宗在山上修一个庙(井虹寺),我的诗集中第一首,井虹寺这首诗,是我跟父亲赌气,收拾行李背着书就跑到庙子。这个庙是个古老的庙,是我们南家家庙,只有一两个和尚。这个庙子好像是宋代开始,据说出过两代高僧,是得了道的圣僧。我父亲还告诉我,有一代的圣僧作一副对子在这个庙子,非常好,我现在常常拿来用,如下:
得一日斋粮且过一日
有几天缘分便住几天
所以这一副对子也可以说影响了我一辈子,我现在跟你们大家相处,中国台湾香港到处跑,我差不多都是这个心情,“得一日斋粮且过一日,有几天缘分便住几天”,可以说我一辈子走的路线,是苦行僧的生活。
当时我住在庙子上,我们家族中大概每代都有一个人出家,当时这个出家的老和尚我叫他公公,因为他俗家姓南,没有文化程度,还有一只眼睛有毛病,烂的,一只脚是跛的,很可怜的一个人。庙子上放有很多空棺材,小的时候看到吓死了,我们那个地方人啊,有些年纪大的,把自己的棺材先做好,怕死了后代没有钱给他办后事。那空棺材堆在庙子后面,堆得很高啊,那个时候又没有电灯,青油灯一盏,到了晚上冷庙孤僧,就这么一两个老和尚。
我是一个小孩,才十二岁啊,在这个山上自己读书,到了晚上很可怜,棺材又多,我又怕鬼,怕得不得了。我这个公公和尚啊,天黑做晚课,敲个木鱼,南无阿弥陀佛……这样敲,我怕鬼就拉着他的和尚衣服,我说公公啊,快点,快点念完进去睡觉,我一个人不敢啊。当时是在这样一个环境中。
我从家里拿来的菜是荤的,另外有一个和尚也吃荤的,他的荤菜放在抽屉里头,桌子上摆的是素菜。那是一个很有名的和尚啦,专门出去放焰口,念经的。当家的和尚就是我这个公公,他是吃素。我的菜拿来吃几天,回家只去拿菜,过年父亲都没有准许我回家,虽然我是独子。所以我在山上读书,在那一年多当中,把一部吴乘权的《纲鉴易知录》,反覆地读了三次,所以对历史的事情比较熟,也是在那个时候打的基础。那个时候我家里一部历史书,全套带来了,古文都是没有圈点的哦,我圈点三道,先用白笔圈点,然后拿去给父亲看,给老师看,没有圈错,第二道才用黄色,有时候也会圈错,上下句子圈错了观念就不同。最后才是用红笔圈,所以自己对自己下过严格训练的功夫。
那时候我读书,程度是自修出来的啊。那个庙子旁边一条溪叫玉溪,我挂了个招牌,自己写了四个大字,“玉溪书院”,听说他们现在还帮我保留在那里。小时候爱写字,所以后来我到外面,对于这一段生活读书的经历,我很光荣。至于我哪里出身,就是玉溪书院,任何洋学校学历我都不登记。玉溪书院在哪里?我自己办的,我就是校长,我的出身,一辈子那么狂妄,玉溪书院四个大字,是我自己写的,写得很大贴在那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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