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林寺院与都市寺院(6)——星云大师著
道宣听命,闻律二十遍後,入终南山修持多年。正因为当年道宣听从师言,佛门多了一位伟大的祖师,他後来成为南山律宗的创始人。「适遐自迩,因微知章,修舍有时,功愿须满。」对一些急於出师的人来说,可谓当头棒喝!对於一些滥言闭关住山者而言,亦应奉为座右铭语;尤其今日教界,急求速成之风气弥漫,这句话更是震聋发聩的铿锵之言了!
另如神会,幼学五经、老庄、诸史,出家後,讽诵群经,易如反掌。初至曹溪,与惠能一番对话後,被训为:「汝向去有把茆盖头,也只成个知解宗徒!」(《六祖大师法宝坛经》卷一,《大正藏》第四十八册,第三五九页中)他亲炙惠能一段时间之後在外参学,见闻广博,又回到惠能身边九年。《圆觉经大疏钞》卷三之下描述他在学习期间,「苦行供养,密添众瓶,斫冰济众,负薪担水,神转巨石……」(《卍续藏》第十四册,第五五三页),种种作务,不辞辛劳。惠能示寂前,知他根器已熟,为他授记。後来神会之所以成为南宗禅发扬光大的关键人物,僧团学习期间出世的「兰若比丘」生活与参学期间入世的「人间比丘」体验,对他终身的影响可说至为深远。因此,佛门的教育目标是培养行解并重的龙象大德,而非仅成「知解宗徒」。神会的学习过程,很能给现代的教育者及学习者一些省思。 《中阿含经》卷六记载,有一回,舍利弗看到瞿尼师比丘喧譁笑闹,威仪不具,遂在饭後集众开示道:兰若比丘应行兰若法,学习谦虚慎言、密护根门、食知止足、精进不懈、正念正智、乞食知时、坐取善坐、彼此切磋。最後又说: 无事比丘行於无事,尚学如是法,况复人间比丘耶?(《佛光藏?阿含藏?中阿含经一》第一九三页)
无事,即「阿兰若」的别译。由於「人间比丘」担负起教化的责任,所以必须先在阿兰若处养成,条件具足了,才可以出众弘法。可见「人间比丘」要学习的比「兰若比丘」(无事比丘)还要更多,兰若法只是「人间比丘」的基本训练。
像《华严经》里的善财童子在参学求道之後,还要走入人间,自利利他,可以说,在「阿兰若处」出世的教育是在为人间入世的弘法事业作准备。因此,就学习阶段而言,闲静的阿兰若处,好比阿弥陀佛的极乐净土或弥勒菩萨的兜率内院,又好比世间的佛学院或禅学堂,尽管有修证兼具的长老大德宣说法义,给予指导;有诸上善人聚会一处,互相提携;有清净优美的环境潜移默化,陶冶心性,但它们都只是暂时的修学场所,一旦学习告一段落,就得返回尘世,一方面弘法利生,一方面藉事练心。因此,为师者应该送子弟到设施完善的丛林道场或佛教学院去参修学习,之後,要让他学以致用,济世度众;有作为的僧人也应时刻以众生为念,不该恋栈山林兰若的清幽而忘失自己出家的使命。
遗憾的是,时至今日,一些寺院没有传承规矩,以致师不师,徒不徒,因此,才一剃头,就急着住山、闭关,自了生死者有之;戒疤未乾,即自称活佛、上师,贪受供养者有之。佛门有云:「宁在大庙睡觉,不在小庙办道。」又谓:「不破参,不闭关;不开悟,不住山。」没有僧团的约束,生活便很容易懈怠;没有明师的指导,学习也不容易成功。甚至最可怖者,还在於自己没有道行,却好为人师,到头来相牵入火坑,岂不枉哉! 不仅学习阶段的新学比丘易为外境所动摇,踏入社会的耆年比丘如果心性不定,既不能反观自省,又缺乏善友提携,也很容易在称讥毁誉的尘雾中迷失了自己。像提婆达多刚出家时十分精进,十二年後,因学会神通,贪着利养,而心起歹念,不但蛊惑阿闍世弑父称王,且处处害佛不成,又妄想进一步取而代之,自封「新佛」,遂提出「五法速得涅盘」,怂恿五百徒众离开佛陀的僧团,结果受到生身堕入地狱的恶报。当比丘们谈及提婆达多身亡命终之事时,佛陀曾举一偈: 芭蕉生果死,竹芦实亦然,
駏驴坐妊死,士以贪自丧,
常行非义行,多知不免愚,
善法日损减,茎枯根亦伤。(《佛光藏?阿含藏?杂阿含经三》第一六一九页) 意思是警惕大家;名闻利养容易使人迷惑,尤其是小人获得名闻利养,多行不义,便会招致身败名裂的恶果,这就好比竹子实心、骡子怀孕、芭焦结果,离死期也就不远了。 其实,深究提婆达多所提出来的「五法」,无非是利用当时印度沙门所盛行的苦行风气来加以渲染,进而夸大「兰若比丘」的功德,贬抑「人间比丘」的意义,以遂行分化佛陀僧团之阴谋。例如,他主张尽形寿着衲衣;而佛制在粪扫衣之外,可如法接受其他衣料的供养。他主张尽形寿乞食法;而佛制在乞食之外,可如法应邀到居士家里应供。他主张尽形寿一食法;而佛制在一食之外,日中之前可如法小食。他主张尽形寿露地坐;而佛制在露地坐之外,可如法接受房舍安居。他主张尽形寿断肉法;而佛制可食三净肉(盖当时托鉢的环境不允许全素也)。狡猾的提婆以种种言词离间僧团之後,又下结论说:「八圣道趣向泥洹,反更迟难;修行五法以求解脱,其道甚速。」(《萨婆多毘尼毘婆沙》卷三,《大正藏》第二十三册,第五二四页上)真可谓颠倒已极!
「佛法无量义,一以净为本。」佛陀制戒无非是为了让大家「自净其意」,并非以此眩人耳目,譁众取宠。佛陀宣说「四圣谛」的真理,是要我们知苦灭集证道。像「五法」等无意义的苦行徒然让人苦上加苦,既无益於身心,更无助於解脱,反而增长愚痴邪见,故不为佛陀所提倡,更何况是矫情伪诈,博取荣利的手段呢!然而五百名新学比丘无法掌握佛法戒律的精神,以致随声应和而去。幸好在舍利弗与目犍连正义凛然的呼吁下,及时折返正途。由此我们可以看出,基本的、出世的「兰若比丘」训练固然十分重要,续後的、入世的「人间比丘」学习也有其必要。
〈顺治皇帝赞僧诗〉曰:「黄金白玉非为贵,唯有袈裟披肩难。」佛家也有句话说:「披上袈裟事更多。」其实,人天师范,哪里是数载可以成就?法海深广,又岂是浅嚐即能知味?因此即使说「十年之内莫游方」,在佛门而言,那短短的「十年」也只能算是普通的训练。像南阳慧忠在六祖惠能处叩得心印,仍悄然入山,养深积厚达四十年,一俟入世弘法,即道誉远播,法席隆盛,甚至被唐玄宗、肃宗奉为国师;曾被马祖道一许为「经入藏,禅归海,唯有普愿独超物外」(《圆悟佛果禅师语录》卷十八,《大正藏》第四十七册,第八○○页上)的南泉普愿,开悟之後还入山再修,混迹樵牧,蓑衣饭牛,三十年後一出山门,即光大宗风,度众无数,而有「南泉古佛」之美称,临终时,首座问他百年之後将到哪里,普愿竟答:「山下作一头水牯牛去!」(《景德传灯录》卷八,《大正藏》第五十一册,第二五九页上)短短数语,充分体现「人间比丘」服务众生的精神。祖师大德尚且如此,何况一般的凡僧呢?
电池,能量再好,也有用尽的时候,必须继续充电,才能发挥效用;水库,存量再多,也有流完的一天,必须适时注水,才能维持功能。「人间比丘」经常在外弘法,必须不断进修,方能普利群萌。山林兰若,无人干扰,可以说是最好的进修处所了。历代的高僧,如智顗,曾随慧思於大苏山习禅七载,继而在金陵(今南京)卓锡八年,有感於闻法者益增,得法者转少,遂入天台山头陀潜修,不久证得「法华三昧」,十年之後相继应陈少主、隋文帝及晋王广之请,来往於天台与金陵、扬州、荆州之间,弘化十方。印光,受具戒後在各寺参学任职多年,两度入普陀山掩关阅藏,而後至上海印藏修寺,十八年後至苏州再度闭关修净,次年出山,护国卫教,不遗余力。在此我们要注意的是,祖师大德们在「阿兰若处」闭关住山期间,不仅修持精进,着述不断,而且关心民膜,利生不懈,并非自修自了,不管余事。
今日的社会,工商发达,资讯日新,交流频繁,弘法度众所需要的学养技能已非昔日所能想像,恭敬利养的诱惑又何止过去千倍!然而「山林」久居已不可能,「兰若」修持亦不可行,「都市寺院」之弘法型态乃时势所趋,「人间比丘」的办道方式是否必须重新评估?基本的「兰若比丘」训练又应该何去何从呢? 古德云:「僧住即法住。」唯有健全的僧伽,才能久住正法,利乐众生。学制严谨、师资优良的佛教学院固然能为新学佛子提供初步的薰修,面对世事纷扰、变幻莫测的社会,各个寺院更应重视僧伽的永续学习,除了安排各种进修课程之外,还必须经常举办各种讲习集会,因应时代的需要,提出正确的佛法观念,给予不断的教育。
「兰若」,是薰陶佛法、安排讲习的最佳处所,能够设在「山林寺院」内,远离尘嚣,固然更好;而在今天益行普遍的「都市寺院」里,如果事先结界,将僧人的修道区与信众的参访区分隔开来,一样也是寂静的「兰若」,甚至基於地利之便,或能享有更好的师资。像设在佛光山的男众佛教学院与女众佛教学院,由於林园清幽,固然能行教化於无言之中,但设在都市高楼上的基隆女子佛学院、屏东女子佛学院所培训出来的学生,在世界各地从事弘法工作者,同样也不知凡几;甚至不只台湾高雄佛光山本山、美国洛杉矶的西来寺、日本富士山的本栖寺、澳洲卧龙岗的南天寺等「山林寺院」经常举办徒众的培训讲习,在台北道场、兰阳别院、东海道场、台南讲堂等位於高楼的「都市寺院」里,也不知召开过多少期的在职训练了。 总之,从教育的角度来看,「山林寺院」与「都市寺院」各有优点,主持者须依其特性,并与时俱进,作合理的设计;「兰若比丘」与「人间比丘」则不妨视为学习的不同阶段,而不必强分彼此,最好能经常调整自己的角色:在静修的时候,要具备「兰若比丘」远离愦闹的理念;在弘法的时候,要具备「人间比丘」奋迅勇猛的精神。